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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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新诗集修灯同名长诗,全文阅读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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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UDENG

修/灯

雷平阳一世界会怎么回答,取决于我问了什么。我问它什么时候才能听见天鼓声它不会把月亮上雪灾的死伤人数告诉我我问它:“一只发情期的羊羔穿着白袍为什么要固执地行走在群狼修筑的铁轨上?”它回答:“哀伤给人带来空想、消沉但哀伤的自由度以后还会放得更宽……”二天亮的时候,身边放上一桶米我坐在门前数过路的行人过去一个,就从桶里拿出一粒米。有些人结伴而行一次路过很多,我就先数人头,再慢慢地取米—如果从黑夜的方向长时间没人走来那天中午无米下锅,我就会饥肠辘辘三“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湖北疫乱。三月二日,电话访问因避乱隐于宜昌家中的翻译家柳向阳。问安礼毕,唏嘘良久问他:“以加里·斯奈德用英语翻译寒山和尚诗歌方法论贾岛的这首旧诗,用现代性文字应该译成什么样子?”八日,他假托加里·斯奈德之笔英译,又转译汉诗如下—

在那棵大松树下,我们询问

他的一位学生,一个男孩

—他呢?男孩回答我们:他的老师

到山中采药去了。他的老师

就在这座山中,只是

云雾深深,不知他在何处

四沉默的建筑体根据蟋蟀的外形设计、建造里面住满了蟋蟀。尼罗河鲈鱼体重达到两百公斤,它吃光了与它同在一片水域的其他鱼类,包括它的后代—我们的语言天生就有着自我凌虐的体制,但我的审美观起源于它慈善、优雅、贴心的这一部分命运分配给我的土地紧挨着种植罂粟和剑麻的膏腴之土我在上面种植芒果、玫瑰和土豆。书架的顶层隔在死亡与幸存之间的书是一本诗集,我一直没有把它抽掉,觉得它应该永远卡在那儿死亡之书与幸存之书,开本、页码、插图、外封、字体所用的纸质,见识过的人都知道,它们的区别微乎其微像一对孪生的国王。不能让它们遇上尽管它们的母体是同一个。诗歌的语言至今庇护着我的梦想,我希望它能让两个国王不知道对方事实性的存在。如果诗集今后偏向谁的一侧或是闪身,那都是不幸。今年春天,不幸的死亡幸存的不幸,就像是世上的每一颗人心同时变成了嗜血、隐形的怪兽,跳出人体之后疯狂地反噬遭到遗弃的我们。它们以春风之名卷走了一切:名字,江上的客轮,朋友和亲戚分享的美酒子夜的钟声,原本没有但假装充裕的父爱,软刀子墓地上的花和床头的花,有枪声义务的鞭炮……只留下飞往祭台的一只只孤雁,等陌生人敲门的孩子无法仰望的天空,空荡,找不到仇人的哑巴,沉睡和梦境中盘旋的秃鹫,窗外的落日,鸦噪,错字散掉的经书和思想力受损的诗人。我是遗物中的一份—死掉的,逃亡的,不知羞耻地活下来的—组成陵墓一样的等边三角形,我没有弄明白,我是其一,还是按照预先设定的尺寸:三条线都是我的身体在弯曲五地铁公司的新线工地,从黑暗中走来修庙为生的人。项目经理知道他们有非凡的技术给多数伙计安排了岗位。唯有那位苍老的造像师又被送回地面,让他看守一座空间阔大的厂房—里面的一尊尊残损厉害的菩萨出自地下错乱地堆放在生锈的机器之间项目经理叮嘱他:“对信仰的人来说,这些重见天日的菩萨比新塑的菩萨更有价值,一定不能移出厂房的大门!”他明白,信仰的价值与神像的新旧关系不大,但他还是惊讶得像个年轻、懵懂没见过世面的异教徒:修建一条公开的地道竟然从地宫中搬出来这么多让路的神灵六坚固的桥梁中断,烟花止步于天花板悬崖内蹦出异端的岩石,灯塔倒入大海堤坝决口,没有罪过的人自主骑象前赴高山法场信徒传播病毒,大门口站着陌生人—不少人相信这些都是偶然事件,后果致命但不能怪罪于具体人物,我觉得不是,而且肯定有人是谋断与制造秘密的“那一个”。是的,就是他一会儿与我们背道而驰,一会儿满脸堆笑地向我们走来七在自我完善的理论中偷渡他因为预先把墓地选址于太阳你因为悄然搬离自建的迷宫并悦居于死胡同我因为被羁绊于黑暗冰冷的道观而绑架者不知去向八楼顶上,之前邻居遗弃的一盆山茶花没有受到限制,枝条长出了自由的形状花朵开出了自由的红色和香味。受到限制的是暴晒的衣物它们被木夹子固定在颤动的铁丝,自由仿佛才开始又仿佛接近了尾声,在春风里用局部、倒影和幻觉上下翻飞—如体操运动员在双杠上心怀使命充满难度和风险地表演。双手脱杠,有人呼叫空翻之后又牢牢抓杠,从杠上腾空而起并马上稳稳落地呼叫声更多。此刻,运动员退场,衣物还留在杠上限制它们的木夹子被它们反身包裹,就像我们不惜代价的掩盖现实中套在颈上的绳索和记忆中不会愈合的伤口。今年春天,我能有一片楼顶也许是侥幸的,但让我暂时被救下。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必须把“神”请来作证,或把痛苦之源追溯到祂那儿请祂让光降临我们的鼻尖。是的,墙缝里透来门缝里闪现,地缝里涌出,书籍中和电话里传递一丝半点的光,就能救援那些看见它的人黑暗并不是特指白昼消失,把黑夜征用为白昼同样是在强迫人们认可深渊无限扩张的事实。颜色已经证明不了什么,内心被黑暗占据,那就说明黑暗无处不在。感受到了的,就是真的,必须让神看见照亮。我珍惜楼顶上的这些:不能叫作光的阳光风中铁门的闷响,水塔,云朵空投的黑面包乍现乍逝的鸟,邻居老人的苦脸,停飞的树叶,以及作为延伸部分的另外的屋顶、俯视中的空街和树冠—因为它们和我一样侥幸,是我身在黑暗的书房尚能选取的倒叙中的转折点和窄门。幸存者的幸在于他有一次使用“但是”的特权,比如“……但是我孤身留在了冤魂中间……”。比如我在屋顶上犹如困在山顶“但是”跳出,接下来的句子就是—换一种视角来看因为在屋顶,目睹了尘世瞬间灰败的一角,我像一个放哨的人被推选出列,眼看天空的冰山正撞向我们却还在催促被弃的衣物前去找寻它们的主人九晨起,看到窗外全是躁乱的翅膀,从整片天空密集地,飞刀那样向我杀来。哦,海鸥它们在厉叫,暴风雨一样。已知天空又生祸乱,而且每次都让我怀疑又有灾难自上而下。等待灾难不比经受灾难更容易,但我还是在炉膛内慢慢变得坚硬、麻木烈焰中既是顽石又是灰,一对一等候着结局目光看着海鸥,又像是耳朵在听悲声。我不时用手摸摸窗户,证实窗户存在。不时打开书房的门又关上,证实它没有被封住。摸书,摸灯,摸水龙头为了知道它们还在身边。用五个杯子同时泡了普洱、龙井红茶、黑茶和白茶,骂墙为何如此高大、坚固—谁也帮不了谁啊,尽管埋头度日,其实我也知道海鸥在自由的天空挨饿,我在封锁的公寓孤守我们都在空洞之处摸索食物,而奇迹没有闪现十菩萨会怎么庇护你,取决于你祈求的东西祂能否从别人手中拿来转送给你乐观的说法:“船只正航行在到来的,剩下最后一公里的航线上,信使正站立在到来的船头!”在你下跪的背影之后,烟囱绵绵不绝向上献出的云霞,像行道树一样排列。你将迎来永生的默许—但只对你一个人有用而不是一座体育场入口,或一条新的跑道十一突然挤满哀哭、像驼背一样缓缓行进的人群。突然又一个人影也没有,你能数清负重而行的人留下的脚印中死去的昆虫。完整的纸幡消失了但它们的残片挂在旁边荆棘的刺蓬上面。那些碎碎叨叨的、针尖对麦芒的、死无对证的叙事,那些做弧线运动的、多少带有表演性质的、就此别过时的大呼小叫,那些昨天夜里还充满忏悔与歉意的独白—相同的一批词语—次日迅速变成要求对方向本尊感恩的通牒,它们被蟋蟀、青蛙和蝉录音,没有听众也反反复复地播放。电影散场多数的垃圾被回收利用—眼泪、悲叹、瞬间的反抗冲动概不例外,沉醉、赞美、反刍尤其如此。双膝跪地时移开的异形石块被另一群相同身份的人又向前移动了几米。“突然”与“突然”之间时间从不遵守律法,凡是上面埋着的种子,死神也不保证它们是否有机会度过萌芽、抽条、定型、衰败、枯死这样一个有序的过程。灵柩之所以抬高,是为了移出人世,然后沉闷地放下、埋掉。—我所描述的是“送葬之路”诗化的基本形态,是“经验”中归于失败、消亡、无痕的绝大多数不会朽败的常识,不是“教训”。教训没有机会更正,健忘症导致的遗忘与遗恨对“现代性”无用。变,剧变,均是朝死里变。把一根权杖变成一束玫瑰花那是魔术师的戏法—他的魔箱里早已准备了权杖和玫瑰,以防意外事故,相同的权杖和玫瑰也早有预备,绝对不会出错。加缪的《局外人》开篇就写道:“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乌尔比诺医生在追捕鹦鹉时摔死了,墓地紧邻“一小块用来埋葬自杀者的土地”,他并不在意的他的情敌和爱情继承者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便对他的妻子说道:“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而他的妻子费尔明娜·达萨也不出所料的在葬礼过后二十年后与这位加勒比河运公司的董事长重新相爱,登上了一条不会有终点靠岸的船,开始了他们“杀死老虎后不知该如何处置虎皮”的暮年旅程。两个葬礼,真的很不幸,它们都被当成了作者与主人公合谋的“精神诉求”的趣味性过场,送葬的路不是被烈日炙烤得“黏糊糊黑”的柏油路,就是被暴风雨冲捣出来的一片泥泞。伊萨克·巴别尔的《骑兵军》里葬礼不少,与我在云南南部丛林中所见的瘟疫后的村庄里的葬礼相似:人倒下去的地方,死亡本身就是他们最隆重的葬礼。人人都有的神赐的送葬之路,骑兵多尔古绍夫的那一条是请求排长阿弗尼卡射向自己的那颗子弹笔直的飞行路线。染疾而亡的山里人他们的几百条送葬之路就是一条—正如上万的人死掉也只是一个人死掉甚至没有死—断气之前他们拼命从亲人身边挪开的那一寸,那一尺,那一丈屋檐下的石台阶,而且他们各自的亲人也在挪离他们,都知道自己将亡,必须把生留给对方,每个人在挪出一寸,一尺,一丈之后,同时断气。他们的送葬之路是死者尽最后的力气离开另外的死者,死者与死者之间那一条路只有一寸,一尺,一丈。也有人几个或几十个在死亡之前相约,去到寺庙后死死地抱在一起,然后点燃了经书。送葬之路在大火熄灭之后才显露出来,那就是灰烬中没有毁灭的石雕神像高出地面的那一截。殉道者从那儿离开,火焰的遗迹在竖立着的“天路之躯”上盘旋向上……我所在的大街是单向街,照我的观察,当高速行驶的车辆丧失了“对撞”的革命性而“追尾”又总是被指控为“失控的攀附”或“小心翼翼的*变”时,那该死的“偶然性理论”就会对蓄意的谋杀进行卷土重来的开脱—什么劣迹都推给天意,尽管他们一直在前后矛盾的理论中毫无顾忌地说着有关天空的坏话。而当“追尾”变成背后放枪、抄底与倾轧,慈善之光极度稀薄,失控与法则之间只剩下单向度的暴力,他们逢人就说“邻居的幽灵”混入了我们的方队,它们才是恶行之源。你听,愤怒的哭泣声响起来了,间杂着粗鲁、失智的诅咒。我在想,现在的大街说让它空荡它就因恐惧而迅速地空荡下来,如果当人们心怀恐惧但又说服自己现身于大街,现实必将脱离虚构。哦,单向的大街,它也是突然间就空了下来,就像是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中间没有死过人,它的送葬之路的属性已然被删减,空荡即圆融。“没有灵魂”的商人罗阿依萨,嘴唇像农牧神的那样肥厚,喜欢用划船的苦役犯般的嗓子在葬礼上高唱挽歌,以求让“墓碑也落泪”。现在,他特殊的令人心碎的“爱好”终于可以打住了。直到今天下午,我才看见单向大街上,有一群踩高跷的人戴着面具轻飘飘地走过,“夺夺夺……”的步伐声竖起耳朵才能听见。不知道是杂技团的人出来慰问演出,还是什么人在模仿他们。十二黑山羊照镜子,发现自己是一头黑豹黑豹来到同一面镜子前,发现自己是一头黑山羊它们因为饥饿、仇恨,凶残地撕吃对方镜子外一堆骨头,镜子里一堆骨头—那个把镜子背到山上来的人天黑之前,又把镜子绑在背上往山下走山顶上的落日,镜子里的落日,它们就像是早晨升起的太阳终于看见了黄昏落下的太阳雷平阳,诗人,散文家,云南昭通人,现居昆明。出版诗歌、散文集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花地文学排行榜诗歌金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修灯》

雷平阳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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