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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逆旅见赠
开元二十八年,公元年,四十岁的李白在山东兖州附近旅行。一日,有一个中都县(今山东济宁汶上县)的小吏,名叫做逄[páng]七郎的,带了两条鱼和一壶酒来旅馆看他。这两条鱼让李白吃的很畅快,专门写了一首诗《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来描绘那鱼肉的鲜美:
鲁酒若琥珀,汶鱼紫锦鳞。
山东豪吏有俊气,手携此物赠远人。
意气相倾两相顾,斗酒双鱼表情素。
双鳃呀呷[yāxiā]鳍鬣[qíliè]张,蹳剌[bōlá]银盘欲飞去。
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
为君下箸一餐饱,醉著金鞍上马归。
这首诗先写鲁酒和汶鱼颜色好看,次写逄七郎的豪俊与自己意气相投,接着描写那鱼在盘子里张牙咧嘴地蹦跳,然后写了厨师如何快刀切鱼,那鱼肉红的似花,白的如雪。纷纷落下。最后写两人吃饱喝足,逄七郎上马回家。
与李白经历相似的是,肃宗乾元元年,也就是年,四十七岁的杜甫自华州往东都洛阳去,路过阌[wén]县(今天河南灵宝县西北),当地县尉姜七请他吃鱼,他也写了一首诗《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
姜侯设脍当严冬,昨日今日皆天风。
河冻未渔不易得,凿冰恐侵河伯宫。
饔[yōng]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饔人:厨师)
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嘴)春葱。
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
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
新欢便饱姜侯德,清觞异味情屡极。
东归贪路自觉难,欲别上马身无力。
可怜为人好心事,于我见子真颜色。
不恨我衰子贵时,怅望且为今相忆。
这首诗大意说这两天正值寒冬,连续刮了两天大风,河面上都结冰了,姜七居然能搞来鲜鱼,真是不容易。那厨师洗鱼磨刀剔骨切肉,鱼肉白如雪花。姜七劝我吃鱼腹肥美的肉,又给我盛来软糯的香饭,老杜我很感动,云云。
李白的诗没具体写鱼是如何食法,但从描写来看,和杜甫所食的方法是一样的。杜诗明确说了鱼的做法是“脍”。
什么是“脍”呢?
汉代许慎《说文解字》解释说,“细切肉也……从肉,会声。”。《汉书·东方朔传》说“生肉为脍”。
战国时公孙丑问孟子,“脍炙与羊枣孰美?”孟子说“脍炙!’”这个说法后来演变为成语“脍炙人口”。意思是说,生切肉与烤肉一样都被人们喜欢。在《论语·乡*》也有句话,“脍不厌细”,指的是生肉切得越细越好。
这里提到的脍,指的都是猪、牛、羊等家畜的肉。后来生切鱼的吃法越来越普及,于是又演生出一个新字:“鱠”[kuài]。
鲙鱼的方法,唐代《食医心鉴》书中有记载,“鲫鱼作鲙,蒜齑[jī]食之。”蒜齑,就是蒜泥。鲙,简单讲就是生鱼片。
二、炰鳖脍鲤
《诗经?小雅?六月》写周宣王犒劳凯旋的将士,吃的是“炰[fǒu]鳖脍鲤”,就是蒸煮甲鱼和生切鲤鱼。可见中国人鲙鱼的历史非常久远。
《后汉书》里记载,东汉末年,四川广汉有个叫姜诗的人,母亲嗜好吃鱼鲙,夫妻二人常努力供给。有一天家旁边忽然有泉水涌出,味如江水,每天都蹦出两条鲤鱼。
《三国志》里记载一则嗜好食鲙引发的病例。广陵太守陈登有病,医生诊断说他胃中有虫数升,是由于“食腥物所为也”。所谓腥物,即是生肉。后来神医华佗给他配药,陈登喝了药之后吐出二升多红色的虫子,这些虫子不断游动,虫子身上一半都是生鱼鲙。
曹植在《七启》一文中形容鱼鲙的纤薄,“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累如叠縠,离若散雪,轻随风飞,刃不转切。”说鱼鲙之肉纤薄如蝉翼,又如霰雪之细,可随风轻飞。可见厨师刀工真是绝妙。
三、莼羹鲈脍
关于食鲙,最知名的典故是晋代张翰的故事。《世说新语》里记载苏州人张翰曾在洛阳为官,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鲙,感叹道:“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意思是人生一世难得的是随心快意,怎么能为了官位把自己拘束在几千里之外呢!于是他就回家去了。
《晋书·张翰传》也有相同记载,不过却把“菰菜羹、鲈鱼鲙”改作“菰菜、莼羹、鲈鱼脍”,多了一个莼羹。这故事后来演变成了一个成语:莼羹鲈脍。用来比喻思乡的心情,也用来指代江南风味。
如李白《秋下荆门》:
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
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诗意说的是自己要乘船往江南去了,不是因为像张翰那样想吃鲈鱼脍,而是因为喜欢游览江南的名山。虽说“不是”为了鲈鱼脍,但鲈鱼鲙在诗人心中的地位之重要可以想见。
又如岑参送朋友到江南去,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鲙:
《送李翥[zhù]游江外》
相识应十载,见君只一官。
家贫禄尚薄,霜降衣仍单。
惆怅秋草死,萧条芳岁阑。
且寻沧洲路,遥指吴云端。
匹马关塞远,孤舟江海宽。
夜眠楚烟湿,晓饭湖山寒。
砧净红鲙落,袖香朱橘团。
帆前见禹庙,枕底闻严滩。
便获赏心趣,岂歌行路难。
还有白居易《寄杨六侍郎》:
西户最荣君好去,左冯虽稳我慵来。
秋风一箸鲈鱼鲙,张翰摇头唤不回。
晚唐诗人项斯行到江南,也写过《对鲙》,其中“鲙盘如雪怕风吹”一句尤为脍炙人口。
行到鲈鱼乡里时,鲙盘如雪怕风吹。
犹怜醉里江南路,马上垂鞭学钓时。
孟浩然的《岘潭作》一诗还专门对比了莼羹和鲈脍。
石潭傍隈隩,沙榜晓夤缘。
试垂竹竿钓,果得查头鳊。
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
因谢陆内史,莼羹何足传。
老孟吃的是鳊鱼鲙,而且是一位美女厨师用纤纤玉手切的。吃完他赞叹说,鱼鲙确实是美味,至于莼菜羹嘛,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不过老孟这里错把张翰记成了陆机,后人又不方便替他改正,就这么尴尬地流传了一千多年!
老孟后来的死也是因为吃鱼。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记载,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当时孟浩然背上发疾疹,已经快痊愈了。因为与王昌龄相得甚欢,浪情宴谑,不遵医嘱食用了鲜鱼,病痛复发而死,时年五十二岁。他死前吃的很可能还是这种鳊鱼鲙。
四、唐人嗜鲙
到了唐代,食鲙之风十分流行。正史野史里均有大量记载。
《旧唐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记载,有人给太子李建成送了生鱼,建成正准备召厨师作鲙。当时唐俭、赵元楷在座,各自自夸都能作鲙,建成便让他们来做。
唐俭和赵元楷都是北周的贵族,居然都能飞刀鲙鱼。这不算稀奇。北宋年间也曾流传杜庭睦的《明皇斫鲙图》。画后来都不存了,但以唐玄宗皇帝之尊,亲自斫鲙,可见唐人对鱼鲙之喜爱。
《白孔六帖》记载唐代学士新入馆院,皇帝都会赐食,赐的都是皇家湖泊里的鱼鲙。
食鲙之风如此盛行,鲙食之美也屡屡被诗人称赞。李白在《拟古其五》里曾把食鲙当做人生最快乐的生活。
今日风日好,明日恐不如。
春风笑于人,何乃愁自居。
吹箫舞彩凤,酌醴鲙神鱼。
千金买一醉,取乐不求馀。
达士遗天地,东门有二疏。
愚夫同瓦石,有才知卷舒。
无事坐悲苦,块然涸辙鱼。
杜甫也多次提到食鲙,除上文提到的那首之外,还有《游何将军山林》:
百顷风潭上,千章夏木清。
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翻疑柁楼底,晚饭越中行。
宝应元年七月,五十一岁的杜甫在绵阳观看打鱼,作《观打鱼歌》和《又观打鱼》,都提到了食鲙。其中前一首盛赞鲂鱼鲙之肥美天下第一。
《观打鱼歌》
绵州江水之东津,鲂鱼鱍鱍色胜银。
渔人漾舟沈大网,截江一拥数百鳞。
众鱼常才尽却弃,赤鲤腾出如有神。
潜龙无声老蛟怒,回风飒飒吹沙尘。
饔子左右挥双刀,脍飞金盘白雪高。
徐州秃尾不足忆,汉阴槎头远遁逃。(徐州秃尾指鲢鱼,汉阴槎头指鳊鱼。)
鲂鱼肥美知第一,既饱欢娱亦萧瑟。
君不见朝来割素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不过唐代杨晔所撰的《膳夫经手录》却说,鲙之美味,“莫先于鲫鱼,鳊、鲂、鲷、鲈次之。”他没提鲤鱼,大概是因为“鲤”、“李”同音,唐代朝廷曾明令禁止捕杀鲤鱼。
王维年轻时写过一篇《洛阳女儿行》,其中有“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一句,提到了鲙鲤鱼。可见,朝廷的命令并没有在民间得到严格执行。
白居易有《松江亭携乐观渔宴宿》,也提到了鲙鲤鱼。
震泽平芜岸,松江落叶波。
在宫常梦想,为客始经过。
水面排罾网,船头簇绮罗。
朝盘鲙红鲤,夜烛舞青娥。
雁断知风急,潮平见月多。
繁丝与促管,不解和渔歌。
白天吃红鲤鲙,晚上看美女舞,老白的日子真是逍遥自在。
唐代还有一本专门讲授做鱼脍的《砍鲙书》,书里详细讲解了砧板的选择和使用、原料的选取、刀具的运用、佐料及烹制方法等等。明代还有人见过,说它和陆羽的《茶经》很类似。但后来就不见了。
唐人作鲙的方法多是用蒜、芥、豉酱等凉拌。比较经典的是橙子果酱来拌。
《隋唐佳话》与《南部烟花录》里记载:“南人鱼脍,以细缕金橙拌之,号曰金齑玉鲙。”王昌龄《送程六》诗中就提过。
冬夜伤离在五溪,青鱼雪落鲙橙齑。
武冈前路看斜月,片片舟中云向西。
也有用沸水冲调的,这种方法比较特殊。《食医心鉴》记载,先用莳萝、橘皮、芜荑、干姜、胡椒研成末,再把脍投入热豉汁中煮一会儿,然后把研好的末下入锅里调和食用。
张籍《寄韩愈》中提到的很可能就是这种做法。
野馆非我室,新居未能安。
读书避尘杂,方觉此地闲。
过郭多园墟,桑果相接连。
独游竟寂寞,如寄空云山。
夏景常昼毒,密林无鸣蝉。
临溪一盥[guàn]濯,清去肢体烦。
出林望曾城,君子在其间。
戎府草章记,阻我此游盘。
忆昔西潭时,并持钓鱼竿。
共忻[xīn]得鲂鲤,烹鲙于我前。(忻,心喜,高兴。)
几朝还复来,叹息时独言。
五、日渐式微
宋元时期,鲙法仍是常见的食鱼之法。苏轼在《送曾子固倅[cuì]越得燕字》说“那因江鲙美,遽厌天庖膻。”
南宋宰相范成大,其《四时田园杂兴诗》也写过:
细捣枨齑买鲙鱼,西风吹上四鳃鲈。
雪松酥腻千丝缕,除却松江到处无!
元代关汉卿在《望江亭中秋切鲙旦》里写道:“则这鱼鳞甲鲜,滋味别。这鱼不宜那水煮油煎,则是那薄批细切。”下文没说怎么炮制,只说买酒。很可能仍是生吃。
到了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还有记载:“刽切而成,故谓之绘,凡诸鱼之鲜活者,薄切洗净血腥,沃以蒜、韭、姜、葱、醋等五味食之。”但他同时又说,“肉未停冷,动性犹存。旋烹不熟,食犹害人。况鱼鲙肉生,损人犹甚。为症瘕[jiǎ],为痼疾,为奇病,不可不知。”生鱼肉里容易生寄生虫,吃多了不健康,前面举过三国时陈登的病例,李时珍说得没错。这肯定也是鲙食越来越式微的原因之一。
明以后,中国人食鲙的现象已经很少见了。倒是在日本依然很普遍。黄遵宪在注《日本杂事诗》时曾说:“日本食品,鱼为最贵,尤善作鲙,红肌白理,薄如蝉翼。芥末以外,具染而已。”
时下很多饭店里都能尝到鲙,但多是海鱼。而且早已换了名字,大多叫“刺身”,让人误以为这是日本菜。其实周作人在《怀东京》中早就解释过,:“刺身(sashimi)即广东的鱼生,寿司(sushi)即古昔的鱼鲊[zhǎ]。”
梁实秋在《雅舍小品》里说:“西湖楼外楼就有鱼生一道菜,取活鱼,切薄片,平铺在盘子里,浇上少许酱油麻油料酒,嗜之者觉得其味无穷。”
我没去过杭州,不知道西湖的楼外楼里,这道菜是否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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